
邁入仲夏的午夜,身體翻來覆去總會在床席上留下汗漬,肌膚與竹片之間的空隙,熱得滿滿黏稠。不忍於黑暗,點了開關,日光燈迅速地在天花板上排列成一整片平白。在空無一人的房間裡頭,一切更顯得節奏慢慢。我輕輕開了窗,月光撒落在樹影周旁。
窗外有雨後水蛙的聚會,牠們彼此鳴叫呱呱,或用嘓嘓回應,像一場即興的舞會。為了充分地浸淫在濕潤中,牠們靠得緊緊,牢貼每一吋涵著水份的皮,在相互唱和之後跳下水。
唉,我早耳聞這些彷如城市失焦人們的青蛙,在凌晨集體哇哇呱呱的故事。他們總必須聚在同一塊狹小的領域裡才得以生活,卻又不斷在邊界探出頭,嗅嗅磚牆上的石苔,再彼此嗅嗅,這些動作日日年年重複著,在月兒亮晃晃地高掛時,敲擊酒杯,齊聲高唱,卻不知那不過是灰濛濛城市裡的幻象。後來的孩子們把這傳唱成童謠:「牆旁水池的青蛙,深怕踩出那水窪。錯把路燈當月亮,呱呱嘓嘓又呱呱。」
也許月色是可懼的,謎樣的光線、謎樣的誘惑,彷若大海上鳴唱歌曲的人魚,水手們就這麼樣伴著葬身海底。那是出自對超乎自身所及的浪漫的恐懼,他們習慣在僅有的理性所圍建出的堡壘裡一日又一日困守自己,埋葬對於未知世界的想像力,他們不再航海,只因為不想讓人魚的歌聲迷惑。退卻的步伐像膠著的泥土,在某一塊土地生根,然後榨取養分,直到枯萎,待風一吹,便消散於蒼穹,什麼也不留。
不僅對明亮的月光感到恐懼,他們也怕單獨過日子,將獨自兀立於曠野視為禁忌。因為他們古老的歌謠這麼唱:「一隻蛙的水池會慢慢加溫,不待你發現,水已經滾。」耆老也總是告誡:「孤蛙慎獨」,所以他們從不能想像在涼風徐徐的曠野上晒著月亮的清爽,他們對於自己所擁有的智性缺乏信心,更害怕面對孤寂曠野下的自己。於是寧可依偎著彼此僅存的靈魂,在冒著波波氣泡的池塘裡跳舞,尋找另一個自己,來讓焦躁不安的吸盤觸觸。
終於,他們失去大海也失去大地,只留得一池水窪,爭著呼吸。
2009年7月26日 星期日
外頭小水池有青蛙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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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 則留言:
喜歡這篇文章。小時候也養過青蛙,牠呱呱呱一心掙脫我為牠精心布置的水族箱,現在應該也子孫綿延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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